入冬后，隨著暖氣溫度的日益升高，眼見著家中的幼貓也開始了掉毛且時常百無聊賴地舔舐著自己日漸豐厚的毛發(fā)，我便想著買包貓草回來。于是便在網(wǎng)店下單了一包貓草，心中也在一直盤算，會發(fā)來什么樣的貓草種子呢？

包裹來得倒是快，是一個扁平的、毫不起眼的塑料袋。拆開時，指尖觸到內(nèi)里稍大顆粒的質(zhì)感，心下便先有了一絲疑惑。及至將那透明包裝袋完全取出，看著手中被用一個個小小袋子裝著的種子，我一時竟有些怔住了。哪里有什么細細小小的草籽？靜靜地躺在我手中的，是一顆顆橢圓形的小顆粒，它飽滿，堅實，帶著一種樸拙而沉穩(wěn)的光澤——那分明是再純粹不過的麥種。

我撕開袋子把種子放在鼻尖下聞了聞，一股被太陽曬過的、干燥而干凈的谷物氣息，混著些微塵土的芬芳，便幽幽地鉆入肺腑。這氣味，像一把生了銹、卻又意外鋒利的鑰匙，只輕輕一觸，便將我記憶深處那扇封存已久的、通往鄉(xiāng)野的門，“咔噠”一聲，撬了開來。

我仿佛又成了那個赤著腳在田埂上奔跑的孩子，爺爺正彎著腰，在那一片金黃的麥浪里。他的脊背，像一張被歲月拉滿了的弓，黝黑的皮膚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在五月的陽光下，閃著微光。因為有些地塊位置不好，收割機進不去田里，便要用最原始的方法——“鐮刀”進行收割。新收割回來的麥子堆在院子里的棗樹下。而奶奶呢，總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棗樹下，用我不知道是什么的工具一遍遍打著麥穗。隨著工具一次次的落下，麥粒紛紛脫離麥穗，傍晚的時候奶奶便就著微風，一鍬一鍬的揚起麥子，微風吹開麥糠，我那時頑皮，總愛沖進那揚起的麥子里，惹得奶奶一面嗔怪，一面又笑著用她那粗糙的手，為我拍打滿身的塵土。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那一包包麥粒上。它們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涼涼的，硬硬的。我忽然想，爺爺和奶奶的手，摸上去大約也是這樣的感覺。那是被風霜與勞作一遍遍磨礪過的、屬于土地的手。指節(jié)有些粗大，掌心滿是縱橫的、深深的紋路，像干涸了的田畝。而手背上，則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口，我們那里叫做“皴”。尤其是冬日，那裂口會更深，有時甚至會滲出細小的血珠。他們是從不在意的，最多用廉價的桂華油，厚厚的抹上一層，那油光在裂口間亮晶晶的，像是泥土的縫隙里，滲出的露水。

這皴了的手，是能創(chuàng)造一切的。爺爺能用它將一把看似無用的麥種，變作一片洶涌的金色海洋；奶奶能用它將收獲的麥粒，磨成雪白的面粉，再魔術(shù)般地變成饅頭、面條，喂飽我那個永遠不知饜足的童年。那雙手，為我搭過秋千，編過草螞蚱，也在我哭泣時，笨拙地、卻無比溫柔地擦去我的眼淚。那皮膚的摩擦，是有些刺痛的，然而那刺痛里，卻有著太陽與土地的溫度，是一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永不坍塌的依靠。

不需要查看種植說明，依著記憶里的樣子，學著爺爺?shù)臉幼影邀湻N泡水、種植。僅兩天帶著綠意的麥苗已經(jīng)紛紛的露頭。我的貓，也繞著那盆新鮮的“貓草”不停打轉(zhuǎn)，不時用鼻子嗅一嗅，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它是快活的，在這鋼鐵的森林里，這一點點綠意，便是它全部的野趣了。而我呢？我的那一大片麥田，我的爺爺奶奶，我那沾著泥土與青草氣息的童年，又到哪里去了呢？它們仿佛被時光這只巨大的手，悄悄地調(diào)了包，發(fā)到我手中的，只剩下這幾顆作為替代的、沉默的麥種。

我將那幾顆剩余的麥種，重新用紙包好，鄭重地放進了書桌的抽屜里。這一刻它們不再是什么“貓草”的替身，它們是我那逝去的田園，一個金色的、溫暖的、帶著些許刺痛的舊夢，所遺留給我的，唯一的、真實的憑據(jù)。